第165章 仁厚手软

        宣德元年夏天,这是朱瞻基年号的第一个年头,但是他执掌政权的第二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时至今日朱瞻基已对朝政得心应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八岁就在永乐爷爷身边耳熏目染,有那样一个大帝作为老师、其军政才能绝非浪得虚名,特别在政治权谋上的见识日渐成熟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他正在御门处理政务,得到了两份密奏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中一份就是经胡滢之手送进来的来自湖广的密信,内容是几页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;另一份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送过来的,关于山东乐安汉王朱高煦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显然后者对他来说更重要,朱瞻基近年的主要视线都在自己的二叔身上,他将和这个从靖难之役浴血奋战过来的长辈一较高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胡滢的这份书信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,一份残缺不全的内容,他下意识地想知道其中的真相。于是他决定单独面见胡滢听他说道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胡侍郎跟我到干清宫来说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对殿上躬身站立的胡滢下了旨,又吩咐身边的近侍,“去传口谕,让杨士奇、杨荣、夏原吉也到干清宫来见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旁的太监急忙跪应:“奴婢遵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放下手里没处理完的奏章站了起来,身边立刻聚拢了许多宦官宫女仪仗前呼后拥,有人喊了一声“皇上起驾干清宫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胡滢因为得了圣旨准予,也跟随人群一并离开御门。

        每天都有无数的奏章需要朱瞻基决策,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,绝大多数事情轻松随手就解决了,一件事只需要两三个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表示。

        唯独一些大事才会多费周折,比如关于二叔的一些事,他总是要和核心大臣们商量一下才觉稳妥;王狗儿的东厂密件,本来和外廷大臣没有关系,但朱瞻基召集几个人来也是想让他们知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士奇等人进宫来需要时间,在此之前朱瞻基正好和胡滢说说残信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奉天门御门内并不方便,处理朝政的地方,有许多当值的内外官吏,而干清宫里就只有内侍。

        干清宫是永乐帝修建的,干是天的意思、清是透彻的意思:意为透彻的天空、不浑不浊,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,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日常处理政务多在奉天门,常干一些不太好见人的事、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时就在干清宫。

        殿正中有个宝座,朱瞻基进来就在上面坐了,胡滢则侍立在下面,因为格局的关系俩人离得也比较远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不相干的一些宦官宫女都回避了,宫室内显得有点空旷,加上宝座高高在上,朱瞻基一时间倒感觉冷清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处不胜寒,大概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这样的,以前的人还自称“孤”“寡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也适应了,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处境,才能更好地感受一些东西,比如几年前他的爷爷也曾经坐在这里面对过同样的景物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开始翻看起信封里的残纸,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儿,胡滢才说道:“禀皇上,字迹是吴庸的,吴庸是老臣的属下,他在张平安的身边一则为了更确切地知道下面的情况,二则是协助张平安办事。但是前两天收到湖广的奏报,吴庸已不知去向,失踪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胡滢叙述的口吻恭敬而平缓,这是他作为老臣的修为,但是隐隐之中也透露出一种愤概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道:“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有何玄机?”

        胡滢好像早就想好了话,马上回答道:“以老臣之见,至少三点。第一,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所勾结居心叵测,这是吴庸在文中描述的,他在实地了解状况又敢写出来,言辞中也有一定依据,绝不是信口开河。第二,吴庸可能已遭不测,这份信件明显被烧过,可能有人想毁掉。第三,张宁的作为十分可疑,他为什么不对吴庸的奏呈解释?或者根本不知道这份残文被送到京师来了,那么他对辟邪教勾通乱党的事只字未提,是在掩饰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是明显带着情绪说张宁的坏话,但自己并不认为是在谗言。

        仍谁的心腹下属被不明不白地搞失踪,都不能轻松了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胡滢想守官场的一些规矩,但是守规矩也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不动声色,他很年轻却经得起风浪。

        建文余党那点事虽然也不能忽视,分量却还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想登基之前自己的二叔想截杀自己,现在坐拥武力想用战争夺权,相比之下一些不成气候的乱党又算得了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 他便问道:“此事胡侍郎认为应该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宁极可能杀了自己的人,胡滢当然想让他受到制裁,最好下狱拷问他和建文乱党的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胡滢立刻考虑到了朝中第一大臣杨士奇会如何反应?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怎样,这事儿有真凭实据的话杨士奇也不会冒不韪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胡滢谨慎地说:“老臣请旨派人到湖广查明吴庸失踪的真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却果断说道:“与其如此,不如发文招张宁回来问他。派几个锦衣卫跟信使下去,要是张宁抗旨,就着锦衣卫拿了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胡滢听罢忙道:“皇上圣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婚约,杨士奇又是参与国家机要的重要大臣,所以朱瞻基以前对张宁甚是宽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这回不同,明显张宁在湖广的作为十分可疑;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他和乱党私通,但朱瞻基不是一个像表面上那么仁厚的主,更不会优柔寡断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于那些和自己作对的人,绝不能因为和某大臣有关系就被纵容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且杨士奇也应该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人,不然也不能让朱瞻基那么重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宦官弯着腰小步快速过来,说道:“皇爷,大臣们在殿外等候召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胡滢听罢适时地拜道:“老臣请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抬起手轻轻一挥,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宁的事一会儿就处理好了,在朱瞻基要放下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去年在进京途中的情况,张宁确实立过功,而且给了他很好的印象,印象中这个年轻的文官是能办事的能臣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就因为有能耐,却可能缺乏忠诚,更不能轻易纵容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士奇的女婿,还没和他家女儿成亲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算什么?

        以前随意给点圣恩,那就是仁厚之君的气度,立了点功就能为所欲为没点顾忌?

        除非他是汉王朱高煦。

        汉王才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纵容。朱瞻基一味地表现出自己的仁厚和亲情,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手软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会儿大臣们进殿来,谈的正是汉王的事。朱瞻基召他们来,主要为了让大臣对眼下的事知情,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得到可行的建议。

        东厂锦衣卫上报的东西,到了外廷大臣手里传阅,这在朱瞻基看来倒是一件好事,有种朝政清明的气氛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士奇先浏览了一遍皇帝给的东西,然后默默地递给了夏原吉。片刻后夏原吉就大声道:“这是谋逆!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转头看了一眼夏原吉,好像在说:现在还嚷嚷他在谋逆,他早就在谋逆了,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?看看杨士奇就淡定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原吉正色道:“汉王之心已昭然若揭!亲王在地方拥兵五六千,作为王府卫队已然有余,汉王如今大肆招兵买马又无朝廷允许,他想干什么?将朝廷权威置于何地?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瞻基道:“据报他还私造火器,征发永安的人丁编为行伍训练,私自将附近州县的囚犯释放提供兵器旗帜充军,将四方流民、逃犯、无赖皆收为靡下。照此下去,汉王的人马很快能达到数万之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故意如此说了几句,然后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几个大臣的表情,又问:“杨少保为何不言?”

        杨士奇听罢站出来拜了一拜,说道:“皇上可派一个御史去乐安问问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该杨荣说话时,他也如此附议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场的人也就户部尚书夏原吉言辞激烈,他的事儿已是多次传入汉王的耳朵里了,早已结怨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杨士奇是拥有更大影响力的大臣,反而没被朱高煦特意记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是明证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当然不是担心得罪汉王而给自己留后路,朱瞻基也信任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士奇偶尔会提到汉王的事,多是说一些礼尚往来的东西,提醒皇帝不要有礼节上疏忽;而朱瞻基也表态二皇叔很有诚意,凡事多顺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君臣之间的这种绥靖政策倒是形成了默契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见杨士奇照样不温不火,朱瞻基也认为自己的政治思路还得继续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听到汉王迫不及待的消息,朱瞻基的感受是一切自己都占据着制高点,二叔在谋略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朱瞻基能忍到现在也是没有轻敌的缘故,二叔在军事上的武功确不能小窥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年“靖难之役”如果没有英勇善战的朱高煦屡立奇功,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年轻的朱瞻基和这样一个往日的英雄交手,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,同时也很期待,期待打败这样一个对手证明自己的能力。